疑病症患者

不要成为纳西索斯

尹浩宇看见一条河。

河道很窄，很弯，两岸种满了黄色的花，铺天盖地的。花盖在草地上，远看时那绿色若隐若现，近似于无；近看时在黄色的对比下那绿又分明清晰的很。尹浩宇感觉自己在霎那间就能改变所处的距离和角度，一下子拉近又一下子飘得很远，捉摸不透。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感受到水流击打自己身体的痛感，很真实，却不连贯，无端地增添了一份虚无缥缈。他能看见水从头顶飞过，撞到两岸的草地上，水珠四处飞溅。但更多的则是顺着身体流下来，冲碎了他在水中的影子。

他背对着水柱和阳光的方向，低头只能看见自己水中破碎的倒影，甚至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轮廓。他努力去看，越努力，眼前就越模糊，头晕目眩，直至眼前只剩白花花的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时，眼前还是一样的河，身上一样的水流击打的痛感，还有一模一样的，那个水中破碎的自己。循环往复。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某个瞬间，他发现自己从那条河里逃了出来。

一个浴缸。

浴缸不大，只容一人。浴缸在浴室的正中间，地上铺满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头顶的光。地板上好像还有一条地毯，看上去毛绒绒的感觉。他想伸手去摸，但一伸手整个人就突然从整个空间抽离，有不知名的力量拉着他往后退。浴室那么小，他离那条地毯却那么远。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感受到头顶花洒的水流击打自己身体的痛感，还有玫瑰香味的泡泡浴液。这种味道很熟悉，像是他多年以来一直萦绕在生活里的味道，关于浪漫的人和事，他隐约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记忆，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却想不起来。唯独剩下关于他自己的感受，全部都只剩下他自己。他的感情充沛，想象力也极其丰富，足以支撑起整个世界的运作。可个人单线的行为，在他庞大的感受里却显得单调得很。

怎么会只剩下一个人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的场景呢？明明感觉应该是两个人的故事。

浴缸里，白色的泡泡盖住了水的形状，连带着他无法从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个该死的浴室居然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可他还没能继续为镜子的缺失感到不快，他又再次被拽回了那条河里。相同的黄花绿草，河道土壤，然后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又重新坐在了浴缸里。他在河流和浴缸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空间反复穿梭着，只有身上一模一样被水拍打的触感提醒他，他还是他。

他竟不知道自己和水如此有缘。

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轮回终止于他一个偶然而起的念头。

一个鱼池。他想起了一个鱼池。

在家的小花园里，用鹅卵石一个一个堆砌起的鱼池，从搭建到装饰，不假他人全凭自己一手一脚。一整个夏天，耗时两周。每天早晨九点开工，一直到干到下午三点才结束，衣服都被汗全部浸湿。洗完澡后会去旁边的家乡菜馆吃木瓜沙拉，然后晚上看一部电影，常常电影还没播完，就因为早上的体力活过于劳累而在沙发上睡着。于是一部电影反反复复地看，竟然也要两周才看完。

也曾在下雨的时候，手忙脚乱地找塑料布盖住当时尚未完工的鱼池，雨水拍在身体上，是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痛感。也曾拿着水管，站在鱼池里，卷起裤脚，感受高压水流的冲刷。

可是，怎么会拿水管对着自己呢？

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眼前突然如走马观花般掠过无数场景，他站在中央，目无表情，身后是不断变化的场景。泰国雨林的河，香薰缭绕的浴室，还有世外桃源般的鱼池一角。这些场景重叠、交叉，尹浩宇感受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愉悦充斥着身体和心理。

“Patrick，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啪”的一声，所有场景都碎了。

——

尹浩宇睁开眼睛，头顶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他听见细微的水滴声，后知后觉感受到脑袋的钝痛。

“Patrick！”高卿尘放大的样子近在咫尺，“我去叫医生。”

“等……等一下。”尹浩宇匆忙想去抓住高卿尘的手，但他头脑还不是很清醒，还沉浸在刚刚在水中穿梭的晕眩中，只能大概抓住高卿尘的衣角，好像是凭借本能地说：“我错了，小九你，你不要……”

高卿尘皱眉看着他，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来，尹浩宇心底发慌，却说不下去，下一秒却感受到高卿尘把他的手牢牢放在自己的手里，手指搓了搓他的手背，像在安抚。

“我们等下再说这个好不好？让医生先看看。”高卿尘对他说。

医生来了之后，做了一系列的常规检查，再次叮嘱了一下注意事项，并说了出院时间。医生走后，病房恢复了安静，一阵奇怪的尴尬气氛萦绕在整个空间里。

尹浩宇现在慢慢清醒过来，想起了之前的事。不过是世间情侣都会经历的事，只是那痛并不会因为发生的次数多了就有所减少。

高卿尘说分手，他气不过，不理解怎么就被指责全是他的错，说到激动之处，就从楼梯滚下来，然后就失了意识。

于他而言，这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情，无论是控制不了情绪，还是从踩空摔下楼梯。于是没有办法再开口讲话。许久，倒是高卿尘主动讲话。

“你刚刚想说什么？”

这问题让气氛更加尴尬。

尹浩宇的手在被子下攥紧了床单，没有看高卿尘，也没有讲话。刚刚因为医生来检查，高卿尘早就松开了手，这下突如其来的问题好像让他的勇气一下子就从孤立无援的手心中全部泄了出去。

“你想说什么？”高卿尘又问了一遍，一同的还有他伸入被子底下的手，找到尹浩宇大力挤压到发青的手指，握在双手间。

尹浩宇抬头看向高卿尘，看到他望向自己期待的目光，还有这几天大概是因为照顾他而疲惫的眼角，他突然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这委屈是替高卿尘的，替他感到委屈和不值得，即使造成委屈的源头是尹浩宇他自己。

他知道每次只要卖一下惨，有必要的话再掉一下眼泪，无论多么过分的事情，高卿尘总会原谅他的。可是摔下楼梯之前，高卿尘决绝的样子，好像堵死了他所有耍赖的路，所以会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

可是这一次，一定要勇敢面对，才能解决问题。

想清楚之后，尹浩宇顺着高卿尘和他相握的手，一点点攀上去，直至摸到高卿尘的肩膀，人也坐直了。他把高卿尘抱在怀里，额头却示弱地贴在高卿尘的脖子上。虽然说好了要勇敢，可是面对面他怕开口就会哭出来，这一次，就允许他再最后耍赖一下吧。

他感受到高卿尘在摸他后面脖子那一撮头发，好像在鼓励他说话。

“小九……谢谢你这几天照顾我。”

刚说完，就感觉到高卿尘的手一顿，把手从尹浩宇的脖颈后放了下来。尹浩宇意识到高卿尘没听到想听的话，想往后退，于是只好加大了力气重新把人锁在怀里，着急地说：“等…等等！我没说完啊，循序渐进嘛！！！”

“好吧。”高卿尘妥协，重新把手放了回去，“说快点，我饿死了。”

这么一打岔，本来还扭扭捏捏放不开的心思一下子全没了，索性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我没有真的要你在我和工作之间二选一，也没有真的要你放弃朋友。我…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不理我。”

“嗯。”

“我只是想要靠近你，靠近一点，然后再靠近一点，我怎么靠近你都觉得不够，所以才会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全部都告诉你，希望你能知道，然后实现它们……”

“但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的事情……”高卿尘打断了他，想纠正他的想法。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尹浩宇说。

如果只顾在河里看自己的倒影，自顾自地自我感动，是没有办法获得爱的。

把太多属于自己的想法灌输在对方的身上。他想通过对高卿尘的爱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于是原本让人喜爱的特质，直接和热烈，逐渐演化成对高卿尘的逼迫和驱逐。在对他的爱里，却将他的特质抹杀。尹浩宇曾经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定位，让高卿尘看清楚他的努力和付出，更想让全世界都看到这样一个勇敢爱的尹浩宇。可是但明确他作为一个独立且鲜明的人的图像和概念，在这场相爱里，不是靠在高卿尘身上投射自我，是靠设立界限和聆听。

他想起自己一位很喜欢的诗人曾经说过，“要将自我清空，用爱填满。”明明烂熟于心的句子，怎么就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因为理所当然就轻而易举地遗忘了。

尹浩宇放低声音：“我只是，太想像爱自己一样爱你了。”于是才忍不住霸占你所有的空间和时间。“我真的知道了，你信我。……可不可以不要分开？”

许久高卿尘都没有说话。在安静中，尹浩宇感受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掉，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还是装模作样哭几下，双管齐下，管他道不道德，有用就行。再说，他现在是真的想哭。

“你摔下去的时候吓死我了。”高卿尘突然没前没后地说了一句话，尹浩宇甚至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在说他滚下楼梯这件事，后知后觉地才觉得尴尬，为自己的笨拙，于是想假笑一下就一笔带过。

“我当时想，不是吧，提个分手而已，至于付出摔坏脑袋的代价吗？”

尹浩宇：我没有摔坏脑袋……

高卿尘继续说下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你变成傻子也好，我还可以留下来照顾你，毕竟是我造成的不是吗？但是……如果你足够幸运，平安无事，那让我收回说分手的话也是可以的。”

“小九……”尹浩宇又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不属于自己的委屈，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强烈，“…你不用这样的。”

“我知道啊。”高卿尘推开了尹浩宇，面对面看着，“我知道你会改变的，所以我也会。”

尹浩宇猝不及防被推开，突然撞上高卿尘的视线，他看见眼底有泪光，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每次他假装哭高卿尘都会心软。

原来不是因为没办法才心软，是因为会心痛啊。

“我平时是因为想你哄我才假哭的……”还是忍不住坦白，一边伸手擦掉高卿尘的眼泪。

“我当然知道。”高卿尘翻了个白眼，“就你那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

“好了，我去吃饭了，顺便买点东西回来。”高卿尘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尹浩宇看他要走，脱口而出，“你快点回来。”说完觉得不太好，又补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慢慢来，我等你。”

高卿尘走后，尹浩宇一个人重新老实躺会床上，看着旁边的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滴、滴、滴。”

便是在如此小的一个透明瓶子里，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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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自《伊可和纳西索斯 Echo and Narcissus》，回声女神和水仙花神的故事。

用的是鲁米的《祖莱卡》，之前在派子哥的书单里确实看到了鲁米的诗集哈哈哈，本来想虐一虐的，但没舍得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