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病症患者

匹诺曹

结婚周年纪念这一天，尹浩宇买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偶回家。

“这是什么啊？不要浪费钱。”高卿尘当时正在开视频会议，看他回来，立马就把麦克风静音，一回头就看到引人注目的木偶。巨大的，做工精巧，显然不是什么一般玩偶店的成品。尹浩宇还在换鞋子，听到这话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继续换鞋。在高卿尘看来，便是他自知理亏，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兴趣爱好，过几天便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去，遂一口闷气冲上了脑门，觉得他哪里看哪里不顺眼，索性拿起电脑就回了房间。

其实不是想怪他的。

回到房间之后高卿尘开始后悔自己冲动摆脸色，不肯承认的是，他内心深处有种被戳破的别扭。一种仿佛来自尹浩宇无声的控诉，关于对他缺少了浪漫和激情。“他送我这个，等下我送他电脑是不是又要说我老气。”

于是只好先发制人。

“就随便路上看到就买回来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尹浩宇随意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对高卿尘说。

这个木偶其实是他专门找了工匠从日本订做的，耗时两个月。他有想过高卿尘会不会误以为这是他为了自己的爱好买单，才用纪念日来做借口，甚至想过，高卿尘会不会忘记了这个日子，毕竟长长久久的爱，好像要被不断堆砌起的小矛盾磨光，即使它们琐碎到像咬下一口威化时掉下的饼屑一样，却能杀死所有缱绻。

可他没想过在自己一句话都没说的情况下，高卿尘就责怪他不够成熟。

明明，匹诺曹是高卿尘喜欢的故事。

这是第一个没有蛋糕的纪念日，只是沙发旁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偶。

第二天天气转冷，尹浩宇出门前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穿大衣，但在帅气和保暖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这个决定在他走出公寓的那一刻就证实了其离谱程度。于是原路返回。

在家的高卿尘早就站在家门，手上拿着他的大衣，看他回来也不惊讶。尹浩宇走近，心中默念，千万不要……

“我就说你会回来吧，什么时候能做一个自己不后悔的决定？”高卿尘说。

许愿失败。

尹浩宇只好赌气地说：“我只是忘了，而且，我不穿这件。”说完，他径直绕过了高卿尘，走进房间拿了另外一件外套。

高卿尘侧身让尹浩宇进去，脸彻底冷下来。其实他只是想尹浩宇能节约一点时间，不用那么麻烦，所以才提前拿好大衣等在门口的。只是好像尹浩宇看不出他的苦心，那些他从来都无法用言语直接表达出来的关心，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对方就渐渐看不懂了。

等尹浩宇重新出门，站在电梯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后悔今天大衣和裤子的搭配。

“还是小九手上那件好看啊！”

—

木偶自从来到这个家，就遭受到了前所未用的冷待，逐渐在角落中积了灰。直到年末大扫除，高卿尘和尹浩宇终于想起了这个不受欢迎的木偶，于是决定把它移到阳台上，进行一番清理。

沉默在很久之前就是常态，所以当尹浩宇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光滑的木偶鼻子划破了手，忍不住叫出声时，两个人都被这个家里久违的“吵闹声”吓了一跳。

“这个木偶的鼻子一开始就这么长的吗？”高卿尘问。

尹浩宇看了眼木偶，又看了眼自己手上划破的伤口，摇了摇头：“没留意。”

“手指怎么样？”高卿尘又问。

“没事。”尹浩宇回

“哦，没事就好。”高卿尘点点头，把木偶推给尹浩宇，“你来弄这个，我进去把沙发擦了。”说完就转身从阳台走回客厅。

尹浩宇看着高卿尘毫不关心的背影，自嘲笑了笑，也不打算处理伤口，准备把木偶上的灰拍掉。突然他听到高卿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为什么说没事，以前不是稍微划一条红痕都要对着我哼哼唧唧老半天的吗？”

尹浩宇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自己，连忙扭头去看高卿尘，却看到他抿紧嘴巴在认真地擦着沙发，并没有讲话。

“哎？”尹浩宇纳闷了，到底谁在讲话。但抱着试试的心态，他还是小声地说：“欸——我突然觉得好痛。”

然后他就看见站得远远的高卿尘突然抬头看过来，下一秒就快步走到他面前，拿起他的手，“嗯？哪里？我给你拿酒精消毒。”

尹浩宇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嘴角上扬，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保持着一开始无所谓的态度，回了一句“嗯。”高卿尘开始唠叨，一边走去把药箱端出来，一边说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动作之间都极尽温柔，生怕真的弄疼他。

尹浩宇看着高卿尘低头认真帮他上酒精消毒，看着他处理自己那个不过是稍微破皮的伤口都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突然后悔了自己一开始说“没事”。虽然这点伤口确实到不了喊痛的程度，可他说“没事”只是因为不想自己表现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尹浩宇彻底摸清了这个奇怪之处的运行方式。他大概是，可以听到每一次高卿尘讲反话时的真心话。虽然一开始有抵触，毕竟这涉及到高卿尘的隐私，可终归，他还是抵挡不住这份能力背后的巨大吸引力。

他仿佛看见了和好如初的唯一办法，是上天给的第二次相爱相处的机会。

于是会在每一次高卿尘说完“你可不可以成熟一点”之后，继续蛮不讲理地说“就要当小孩”；会在每一次高卿尘说“不需要”的时候主动走到他身边；在每一次高卿尘说“好的，没关系”之后，大力抱住他。

高卿尘每一次都会很惊讶地看着他，可是终归还是默许了他所有奇怪的举动，甚至会忍不住笑，忍不住像从前一样摸他的下巴和耳朵。

于是——

“小九，我们重新来过吧。”

—

人是不是会把反话当作最强有力的武器？因为是真是假，如果你不曾站在一个全知视角，又如何能得知。既然这样，在未曾拆穿的情况下，为了能保全自己的体面和自尊，为了不要被辜负，所以选择和真话背道而驰，仿佛只有这样，即使在拆穿之后，还能将之一并推向“苦心”二字。

可是既然爱你不是假话，那就不要对爱撒谎。